看不見的聲音,聽不到的畫
見えない音、聴こえない絵
作者:大竹伸朗 (Shinro Ohtake)
譯者:西島秀
素描本的無意識、熱帶混沌宇宙
曖昧透明雲朵、拼貼球
貼欲
大竹伸朗(1955年生-),以既有存在之物件為創作素材,透過繪畫、拼貼、攝影、裝置、聲音、書籍等不同表現手法,直觀地建構出個人世界,為日本重要的當代藝術家。本書集結自2004-2008年之間發表的散文,主軸在於繪畫行為(其餘手法皆為繪畫行為的變體),將畫家個人如何從生活中觸發創作、為何創作、如何傳達創作理念等的日常思考,用文字表述梳理之。讀來像是跟著藝術家從日常生活中,把上述問題一起想過一遍,很有意思。
大竹從日常生活大量累積創作,在我看來他的創作模式像是從生活裡的小事展開自由聯想遊戲,小事可能是一隻水槽裡尾巴特長的小烏龜,或咬破海葡萄(一種海藻)在嘴中爆開的鹹味;他觀察仙人掌從體內硬生出刺的植物姿態,能夠聯想到梵谷如同發洩怒氣般的誇張顏料堆疊方式,然後串接看起來似乎毫不搭軋的兩件事,理解到,原來仙人掌與梵谷,都是執抝地、用力地要在宇宙內留下線條,一種用異常激昂狀態產生個人印記,執筆從有些偏離的開端,然後慢慢靠近創作的本質。
比起思考藝術的價值這種事,大竹更加在意「當下」發生的各種人事物所產生的靈光,用塗寫朝本質逼近,紙張/素描本/筆記本就成為發展意念的載體。
“「素描本的無意識」對我而言就像是一張非常輕薄透明的薄膜,具備「思考狀態」這樣的屬性,感覺上就像持續扮演著畫、照片和聲音等各種表現物和自己之間的過濾層。“ (頁94)
大竹並非拿素描本當作練線條、摸索構圖所用,而是用來自由紀錄且刺激個人想法,在這之上以各種塗寫撕貼動作建立圖像,產出訊息,捕捉人類形成念頭的一瞬之光。藝術家在理解世界萬物的過程裡,素描本體現一種思緒上的過濾層─物我之間的薄膜。通過這一層薄膜,產出創作,素描本和筆記本都是,版畫用紙也是。製作版畫時經常有重複動作施作,層層疊加,刷、擦、印、撕,大竹形容版畫創作,「這時,我總覺得自己彷彿正在獨自撕下逝去時間的透明薄膜,讓我想起在黑暗中孤獨迴轉的行星」我們讀者這時又從紙張介質,被拉進到行星宇宙。
如果對藝術家來說紙張或者創作媒介是一層建立自我意識的過濾層/薄膜,對其他人來說,那又是什麼?
〈唰唰砰砰〉一文,講述大竹某天在新宿的酒吧內,遇上一名年紀約莫近50歲的男子,當酒保忙著「滋──」地烤肉,周圍酒客輕鬆聊天,周遭環繞著樂團音樂之際,男子突然決意,現在要刷牙。他坐在吧檯位,唰唰地專心刷牙長達五分鐘,然後起身去旁邊廁所,咕嚕嚕地漱口,再一臉清爽地出來。他再想起另一位令人難忘的人物,是倫敦一家愛爾蘭酒吧門口,在等待開店前的五分鐘,留著白鬍鬚繃著臉等門的老頭,傍晚五點一到,老頭開始用拐杖死命敲打,一副要把門敲破的樣子,夾雜髒字大叫「還不開門嗎?還不開門嗎?」
瞬間,我心想「有必要這樣嗎?」然而,看著老頭的模樣,我感覺自己正面對著一個非常認真的人,回過神後,我發現自己非常感動。(頁231)
世界各地那些帶有異常執念的人物,具有荒謬的力量,看了令人大笑之餘,卻也跟著大竹筆調在心中漾起一絲感動。
莫名其妙。
所以,所謂的創作衝動的根源,會是什麼?大竹認為那好像近似怒氣之類的東西,一股荒謬的力量, 為了頑強抵抗不知道那是什麼更強大的形而上的勢力,單純「我不想要這麼簡單地被刪除」的人類意志,於是在心中激起接近憤怒的情緒,想要在這世界上留下屬於自己思考過的痕跡,我們原來也是仙人掌而已。我想起最近藝術圈掀起AI取代藝術家各種討論熱潮,說真的,如果我們清楚自己活著不過是要搞清楚對那些事情抱有執念,並且鍥而不捨貫徹才有可能留下屬於個人的行動軌跡,例如每天五點一到就得敲破門喝到啤酒的老頭, 他豈又會在意AI能做到什麼。
大竹說,他站在火葬場常常在想,人以「全生」的狀態誕生,在火葬場以「全熟」方式離開,期間就算討厭曬太陽,也要過著「五分熟」的一生。
我們哪,不過都是在這半生熟的過程裡,想要找到能夠理解這世界的方式而已。而藝術之於人類,「應該是想要變得更有活力、單純想要從畫作中,得到某種積極向上的力量吧?美術的本質不就是這麼簡單的事嗎?」大竹解釋。說到底,創作不過是一股原始求生欲也說不定。閱讀時候搭配書中提及的歌曲, 城卓矢的〈骨まで愛して〉,被改編成台語歌〈愛你入骨〉,會讓人不禁嘴角微微上揚想,真是適合。
(以下是書摘)
(頁147) 我想看到現在被創作出來的作品,我想聽聽誕生在現今世界某處的樂團的音樂…那些東西經常存在於和一般世俗所說的「藝術的價值」完全無關的地方。最讓我感到興奮的是那些地方非常罕見地發生了某件事,然後還可以親臨現場,超越「意義」,和這些人偶然共同擁有相同時間的特別關係也由此而生。
(頁175) 不管什麼時代,人類頭頂持續存在著,相異於人類的感情、意圖,或是某人意志的,沒有被命名的曖昧透明雲朵,為了不被自己持續感知到的那朵雲擊垮、為了不被那朵雲吹走,保持平衡的唯一方法,對我來說,就是創作。
(頁189) 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,我最相信的就是,想作畫的心情,不帶任何意義地,如風一般迅速在心頭浮現的瞬間。在自己內心,那個瞬間總是會和「應該做的事」的所在位置完全不同。
(頁210) 三十年來,「貼比不貼好」這句話就好像永恆不變的拼貼標語一般。不成功的話,撕下來就好,不貼就不會有撕下後的感覺。
(頁239) 我們不太容易遇見的那些人身上共同擁有的,就是異常澄澈且穩定的眼珠。眼珠之所以會宛如行星軌道般由好幾層圓圈構成,或許就是為了向看到那些眼珠的人,沉默地訴說宇宙定律。